【植丕】逐日

江东绪:

收录于丕植丕同人本《霁·鸟归林》


终于到了可以混更的时刻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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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
钟先生的死讯传来时,曹植正烫着他今日最后一壶酒。听到这个消息,他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腰间的玉玦。


黄昏的霞光熏得一切都带上一点暖意,他因此觉得有些凉。芳菲四月,死亡仿佛一件不可想象的事。车声人声,牛马嘶鸣,他却觉得寂静。终于他灌下一杯酒,仿佛不情愿似地起身,出门去看天边的暮色。


又过去五六年了。


曹植第一次认识死亡是在六岁。曹丕随父亲征张绣狼狈而归,父亲带着伤,阿兄带着血。那时他认得的字还很少,半懂不懂地玩着兄长的诗文。母亲是极有胆色的女子,那一夜却抱着他吓得直抹眼泪,跟他说,大公子战死,你阿兄也差点就回不来了。


是怎样的回不来,母亲没有明说,想应是长兄那样的回不来。其人的一切在世间消退,音容不见,也不会再读到那人写的诗。


死亡就是没有下一次相聚。曹植想,可怕的不是死,而是死后没有机会再见,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。


但是,生死何以轻又何以重,他没有想明白过。


曹丕下马后没有立即到他这里来,于是他自己追过去,正追上带血的战袍。


“吓着没有?都不是我的血。”阿兄笑得抱歉而勉强,“不要玩闹,长兄战死了。”


于是有下人来把曹植带走,口称“二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”。


 


后来曹植每每回想,从来想象不出,长兄战死,当日年刚十一的兄长是如何从乱箭中乘马逃脱,就像他日后无数次深入险境又全身而退,仿佛命运有意安排。


可能同样是命运安排,幼年时父亲南征北战,对曹植学射并不热心。曹丕倒是很关心,他说不要那么早。


“为什么?曹丕五岁就开始学射,六岁学成。当时曹植已经八岁,能大卷大卷地背经书,看懂兄长的所有诗文。每当他哼唱或是吟诵那些诗,曹丕就负手微笑。他想到阿兄一箭接一箭全部正中靶心,将先前的箭一根根劈为两半,又趴着或者躺在马背上反向拉弓射中,左右开弓,仿佛是曹植所见一切光辉的来源。


曹丕活动了下肩膀。“太早了,你还在长身体。我现在就是,一到阴雨天肩背就难受得很。


 


“阿兄,阿兄。”


曹植知道曹丕睡着也警觉,所以敲得极轻,只能叫挠门。曹丕果然立即听到,开门问他:“什么事?”


在兄长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才决定要什么,在月色下扬起笑容道:“我饿。”


那一夜清辉如水将门内少年照得委婉,曹丕散发扶门责备起来毫无威力:“饿了找我做什么?”


“别人喊不醒。”


于是年方十五的曹二公子,夜里只着中衣带弟弟摸到厨房,摸索着生火蒸一碗鸡子羹,佐一点菽葵。


“好不好吃就这样了。”


羹杯在手,映着火光能捧住十岁所有的圆满。曹植捏住汤匙笑得眼睛弯,回了一句好。曹丕斜他一眼:“还没吃到嘴呢。”


摇头吹了吹吞下去,吸着气直呼烫,曹丕持颐看他,忍不住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。


 


再后来,阿兄就娶亲了。


他还记得阿兄第一次娶亲那日。人前向来老成的兄长,当日坐在自己身边等待时才露出些许少年的青涩。战时的婚礼总是尴尬而不合时宜,公子的尴尬尤甚,因此曹丕只是默坐。曹植不说话,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道贺的,兄长完成父亲给出的一切任务,娶亲是其中不怎么起眼的一件。只不过在这种时候,他总觉得年岁分为两种相反的力量拉扯着他,他想尽快再长大一些,又想在逝水中回过头去,抱一抱当年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。


 


娶亲之后兄弟间也没有太大变化,兄长还是忙于随征和应酬。对曹植来说,应酬有两种,“适合”带他去的与“不适合”的。曹彰是个武痴,时常玩不到一起去,曹植不怎么爱跟着先生念书,曹丕又忙。作为补偿,能带曹植的场合,曹丕都带他去。往往是出门办了事,再绕道回府专程接曹植。


曹植最喜欢兄长带他出去拜访。他对官阶品级都还懵懂,兄长就坐在车上跟他解释。他喜欢听阿兄说话,半懂不懂地认真听,语气总是从容不迫。那么聪明的人,曹丕给他今天讲一点明天讲一点,但是官制从来没搞懂过。曹丕于是放弃,直白告诉他:见了该如何如何称呼。


他喜欢坐着或者歪在那里,看兄长坐得规规矩矩,神色认真而庄重,自然地熠熠生辉,声线清润沉着。但是兄长到底都说了些什么,他不大记得。


他常听宾客说:“曹二公子姿态高贵无匹。”又说:“四小公子与二公子交相辉映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高贵是怎样他不懂,他只知道那样好看。前途无量他也没想过,兄长似乎也从不将这类评价当回事,父亲位尊,很多话就不能信。


但是他喜欢,喜欢大人把他跟兄长夸在一起,也喜欢滥用孩子的一点特权,在所有能出现的场合看阿兄。——可能是因为长兄战死而阿兄吃苦太早,父亲后来对兄弟几个都更加宽容。


父亲的温情像一种交换。他也曾耳闻,丞相对人皆是如此,有才则用,不能用便疏远。阿兄不一样,宗先生不喜欢父亲,但阿兄还带他去请教。


曹丕仿佛通过宗世林窥见世人如何看待父亲。圣人太难,英雄其次。众口铄金,是非高下在当世总是模糊。只是人世原本艰难,他知道难就是生活,对自己难一些,心里就好过一点。


 


他不记得第一位嫂夫人的样貌,她不到一年就病逝了。父亲要给他再娶,阿兄不置可否,事后私下托人算:“是否命中克妻?若是就不必耽误人家。”


算出曹丕并非克妻,只是命中无子。听来蹊跷,但既然没有大祸患,兄长也就没那么反对。


后来就迎了甄夫人。大概也就是那一年,曹植学会了喝酒。和阿兄一样,约莫十三岁。


 


死亡总是带来而且需要静默。酒温好了,他挥手让侍从退下。皇兄一死,使者便不必再派,他要开始演另一场戏。六年过得也很容易,原来蹉跎和快意都是一样,只不过那个时候年轻。


 


日子倏忽而过,相聚分离或者战乱。一同或者交替赴死,最重要的年岁都跨着南北流逝。曹植心头好像有匹马逐日长起来,从懵懂变为激烈;他的血是怒涛奔涌为江河。他不再满足于跟在兄长身后,而要风驰电掣超过所有人,在远处等兄长不疾不徐地跟上来,同他奔赴新的浮华与喧闹。一杯酒下肚,把年少都浇作荒唐。


 


鲜花白骨,春草车辙。南征那年仓舒夭折,曹丕前去为父亲宽解,无功而返。


回去之后曹丕坐在房中很久没有说话。曹丕不开口,曹植不知道怎么说,就那么一直坐到傍晚。


“阿兄?


“阿兄!”


曹植耐不住去摇曹丕的手,曹丕却抬起了袖子。


他那时候还不知父亲说了什么,也不懂生生死死从没掉过泪的兄长眼中,怎么会有了泪光。


但是他隐约意识到,战神也是会受伤的,伤得很重,只是父亲永远不会知道。


于是曹植开口问:“阿兄,再教我一次盲射可好?”


 


曹丕惊讶于这样的转折但是没有拒绝。两人骑马到校场时,天色已经全黑。曹丕从百步外搭箭闭眼,右手开弓。


曹植突然想起,曹丕原是左利手,只是很早就改成右手吃饭握剑了。


他从背后抚上兄长手肘与大臂,感受着发力的筋骨,最后两手搭在弓上包着他的手。


羽箭离弦,兄弟俩跑过去摸,正中靶心。


黑暗中曹植够到曹丕放在靶上要拔箭的手紧紧握住,对他说阿兄你还有我,我什么时候都向着你。


 


曹植知道自己不适合参战,甚至暗自觉得是扫把星,因为有他随征总是败多胜少,赤壁之战输得尤其惨重。他也娶亲了,跟兄长差不多的年纪,比他初婚时大一些。他不得不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,和曹丕当年一样,但也许做得不如阿兄好。他开始看不懂任何人的心思,也许是因为他开始需要猜,——但是连兄长也逐日缄默起来,因为封了五官中郎将,众兄弟也都受封为侯。


 


人们都猜想,曹二公子一定是要做世子了,——于是更多的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,他不必再每征必从,而是留下来守邺城。


但是也有不少人说,四公子虽然性格高傲不易相处,却深得丞相喜爱,何况二公子阻拦姐姐下配丁仪,拂了丞相的意思。曹植娶亲后两人在一处说话的时间不比从前,世人眼中两位公子的关系便紧张起来。   


 


那段时间总让曹植忍不住摇头失笑。也就只有那些日子焦虑而放肆,挥刀放跑兄长新得的烈马。再也没有人通过曹丕去看曹植,也许看重他超过他哥哥。就连与兄长私交最好的吴先生也说,临淄侯如临风玉树,五官将似芙蓉出水,他风头盖过兄长。只是这棵树从来长在池边,长得再高,树荫再盛,也贪恋池中莲安静、干净,不卑不亢地俯视池鱼。


仙家一日,人间百年。芙蓉三月,玉树三秋。他跟兄长跋涉过差不多的时间,但回首时总觉得自己蹚过的河流更长,思恋也更多。


 


曹植再灌下一杯酒。兄长对虚礼并不严苛,祭奠亡人也可以饮酒。小时候宴席上坐累了,阿兄会示意他悄悄地换姿势,自己却仍旧那么跪坐着。他们到底是不同,他贪图逸乐便捷,而兄长从不怕走弯路。子桓一直那么难,他年复一年地容易,终于剩下最难的事留给自己。转念一想,兄弟中子桓是最难的一个,也许百年后还要永远地艰难下去,命者性也。


--------那他又怎能不为兄长多难这几年呢。


 


曹植想,兄长不会很在乎世人如何看待他,从来如此。他追慕汉文,相信最好的皇帝是给人感觉不像个皇帝。天下不属于他,富贵不属于他,他完全拥有的只是时间,可是背地里又偏偏信命。


 


曹丕一生中参与最多的是葬礼。当时他不过六虚岁,参加高阳乡侯与张先生的葬礼时,曹植才刚刚出生。曹操要赐名时,恰逢卢植死讯传来,追思先生学问人品,便为他起名阿植。


年纪稍长他就开始追赶,阳光下修长的影子重叠着影子,他以为追上过,再回首却发现都只是错觉。兄长未尝不想等他,但是骑着马风驰电掣无法回头。生涯如战场,曹丕策马上前,刀剑过去,流矢也过去。他擦干净了血与汗,语调还是平淡无奇,此后曹植所有的悲哀都显得太过轻巧。


 


(二)


韩宣被人脱了衣服绑在殿前要施杖刑的时候,恰逢曹丕的车辇经过。左右向他报告:“尚书渤海韩宣失职待罚。”曹丕走下来看了一回,想了想又问:“可是在前朝曾任丞相军谋掾?”


“正是。”


曹丕拊掌微笑起来。很少有人见过陛下这样的表情,像穿过日光握住一股朝气,带着怀念的柔和。“子建跟我提过。往后慎重些就是了。”当即命人松了绑免刑。韩宣顾不得把褪下来的衣服穿整齐就往回走,脚步还有点趔趄,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仪态,但曹丕只是微笑着一路目送。


那个时候,左右突然感觉到,陛下也是年轻过的。


 


曹植每年都入宫待一会。每年入宫的身份都不一样,鄄城侯,鄄城王,雍丘王。侍从已经懒得去记那么多,反正是陛下的“那个弟弟”。流光似箭离弦,一程短,一程长。


曹植不在的时候,曹丕照样能读到曹植的诗。无论是曹植写还是曹丕读,都有人在旁边看,于是曹丕读时会遥想曹植写作时的表情。曹植写任何一首诗都想办法让曹丕看见,自己在一边暗暗观察他脸色,从八岁到二十八岁。他总为兄长的不动声色而遗憾,不知曹丕是被人看惯了的,什么事都不写在脸上。


 


曹丕不知道曹植写诗的心境,也从来没有想过。自己下笔沉着,而弟弟写诗轻易。他曾经以为登不登基没有太大区别,总归是人事代谢而聚散交替着年岁。但他现在发现,诗中的子建变了,从昂扬到哀艳,从慷慨到低回,让他不能不重新设想弟弟吟诗的表情,身边站着皇兄的人,名实都是监视。


他想起两人作的出妇赋。


子建到底是怪他。


也只能怪他。


 


曹操知道自己的儿子中没有英雄。曹丕不算,他没有首领应有的那种一呼百应的蛊惑力。他看得太开,又不愿骗骗自己,也就没有值得称颂的血性或迷狂。缺了那点浪漫的王侯,实在很难引人追捧。但也因为如此,仍然在他身边拱卫着的人便也就不愁不真心。


 


曹操病笃时曾对他说:“你不要信植儿。”


这是个讯号,曹丕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,牙齿都要打颤。


“植儿比你狠,就这一点像我。我私令邺城吏不放行,德祖教他,他就敢斩,你不会。我面子上支持他给你点压力,明知他不如你适合。


“我知道你跟植儿从小好,遣兄弟几个都出去,好过留谁在身边,有一天不得不杀,苦的是你自己。


“不是不疼你,但是坐了这个位置,总归要眼见他们一个个走在你前头。越是亲的人,越是不能提太高。你今后先要保天下,然后才是保亲故。”


那一刻曹丕突然觉得,父亲永远不会离开了。


 


第一次有传言说兄弟不睦的时候,两人夜间还是共饮。聊聊诗文朋友,聊聊母亲,又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。


曹植看着曹丕。曹丕在看月亮,又或许是月亮在照曹丕。长兄辞世,仿佛把父相对他阿兄的疼爱也一并带走了,只有月亮还疼他,疼他总一派温平中正,精致眉眼间永远是那一点沉郁委婉。那一瞬间曹植突然觉得,阿兄从来没有变过,弱冠是这样的,将来不惑大概也会是这样的——永远年轻,或者早已在十岁那年老去。月华日光从他身侧带着敬意流逝,对其人其风皆不能增减分毫。


但是曹丕突然转过身来与他错身而立。


“子建……”


“我在。”


“阿奴。”


那一声阿奴低不可闻,但曹植没有听错。曹丕低着头没在看他,右手迟疑地搭在他右肩:“不要怕。”


那一刻曹植懂了,阿兄不会变,他不会变,宇宙洪荒间伏羲女娲在一个葫芦里浮了七天七夜,命途搅扰着命途。他看到江流,兄长看到水下的暗礁,凉的凉烫的烫,镜上尘埃问不清悲喜。但是多遭了一个春秋的心事,子桓还是当年与他并肩向宗先生拜倒的那个曹二公子。


 


曹植又灌下一杯酒。其实他酒量不好,误事颇多,父兄一再勉强为他保命。杀光他身边那些自作聪明的人,大开杀戒保他一个人的清白,与其说规训,倒不如说是纵容。


第二次共饮是庆贺兄长被立为太子。那一年死者惊人地多,谈庆贺多少有些愁惨,但曹植觉得没关系。他喝多了,眼里亮着光:“今后你为相也好,为帝也好……”


曹丕呵止:“子建!休得胡言!”


“有什么关系?曹植飘飘然道,“天下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了,纵然不登基,你也是行帝王之实。那个时候你比现在还要难,我就陪着你,你带着郡望,我带着士人……”


他见曹丕没有反应,又追问道:“你难道还真的要我走吗?”


曹丕低着头不言不动良久,站成一尊秀美的佛像。曹植蓦然想起十七岁的那个夜晚,但是他不会再伸手摇兄长,子桓也不会再哭。


曹丕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。又过了半晌,终于狠下心来道:“你走吧。”


曹植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。他第一次冲曹丕大喊:“曹子桓你看着我!我是你亲弟弟!你要去当孤家寡人么!”


曹丕从未听他连名带字地叫自己,但也只是惊讶了一瞬。曹植也自觉失态,陷入短暂而难堪的沉默。曹丕重又开口,带着苦笑:“没关系,你早就是大人了……至于防卫和边事,不是还有子文么。”


曹植不可置信。“你不信我?子文对你的心不及我十一!……”


“所以我才要用他,”曹丕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,“今后我身边凶险,你留下我就多了后顾之忧,若有大闪失也庇护不了多少。以你的性子,演不好这场戏,或者你为保全我,伤了你自己。”


那一刻曹植终于明白。


父亲没有离去,而且再也不会离去了。


 


曹植醉了,他经常醉,但这次醉得很惬意。仿佛回到十岁那年,他躺在廊上枕着阿兄的腿,懒洋洋地以手背遮脸,从指缝里看太阳。其间也许做了个梦,也许没有,那时拥有的是漫长的梦一样的余生,一眼看不到尽头。


他梦到太阳落入怀中,但这一次他不会写诗。他梦到波光粼粼的湖面可以一掬在手,而自己驾车载着太阳去郊外。


他从未想过要将哪一段时光留住,因为时光会随着记忆变化,那些事离他越远,回忆起来越有滋味,甚至不觉得眼下有多苦。只是偶尔还会赏玩兄长发脆的诗稿,是他每年私藏了没有拿去焚烧的。他记得五岁以后看每一篇时的心境,也记得兄长写作每一篇的年龄,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。


他醉中还清醒得很,一道道游丝断续着缠起来描出一个人影。开始是小小的,刚从马背跳下来,然后渐渐长大,成为一个枯坐着的人像,掠过许多伏在马上左右开弓或者厮杀的剪影,下马时风吹过去拂了一身繁花。最后所有形象沉到水中,变成一尊切近的佛,沐浴着月光,向他轻声说话。


他以为自己就死在这个时候了,此间不就是昆仑么?


他分明记得自己与佛都站着,怎么再睁眼却是躺着呢?地下确有一个人影,却不是什么佛,他定睛看了又看,是来过好几次的使者灌均。


他从来听不懂灌均说的话,一个字都听不懂,使者从未带来过任何有用的消息。曹植也没有发怒,只是跳下榻来拔刀要他住嘴:“叫他亲自来见我,或者准我去见他!我要向皇兄面禀,你假传消息!”


……


曹植素来得罪的人多。黑白全凭一张嘴,两无对证,又也许曹植醉中真的劫胁使者。曹丕本不是引人生惧的主,竟有博士奏议削爵为民。


奏议简摆在曹丕桌前时,他觉得父亲仿佛还远远地站在高处看着他。没有手势,也没有什么表情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。父亲从来不说,但曹丕就是知道他希望他怎么做。


那么,这一次呢?


他选择小小地悖逆一次。


削爵为民之后,王侯命如蝼蚁,到时候他连子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曹丕一直觉得,无关性命的学问,总是越做越空疏,所以博士才敢如此奏议。但是他偏私一次又一次,眼下自己辩不过这帮先生。


先前追赠外祖父母王位,就是这帮人阻拦;由此母后成了最合适不过的借口。


他对他狠一点,叡儿就会对他好一点。他曾经恐惧,明知没有哪个姓氏千秋万代,可是要把天下交给这个与自己不带血的孩子,终归是不安。


父亲如果泉下有知,又会怎么说?


但曹丕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。


 


这些年他们在圆同一个谎。世人想看一场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好戏,两人纵是千般不肯,也到底是让他们如了愿。就像一篇《出妇赋》,曹丕说无子当出,曹植说君子见弃,没有人怪到焦母身上去,正如他们永远不可能怪罪父亲。父亲将他提拔为星辰与兄长并列,同行时便会彼此灼伤。父亲相信兄弟不睦,他们就必须永诀天涯。


 


喜欢是一回事,合适是另一回事,那一天曹植终于想明白,父亲心里一直分得很清楚。也许正是因为不那么喜欢曹丕,才舍得把那么重的担子留给他。他要用的人,首先就会保持距离。兄长永远都是那样,不怎么会讨好,也决计不表现,所以父亲未必欢喜,但总是重视他。父亲对阿兄,也如阿兄对他,说不清哪一种好是出于什么感情。


 


酒壶空了,他酒也醒了。他撑起身子四下看,曹丕明日就要受禅,还在这里守着,给他递一杯白饮。


他接过来一饮而尽,然后笑着说阿兄,就此别过了,君臣是天渊之别。


他问兄长,你就没什么想说的?


曹丕仍是唯有默坐。怕死别,就要先生离,此后再见面,性质也不一样。


曹植说,那你总得给我留样贴身的东西。


以前曹丕每次出征,回来都给他带点东西,而这一次他将踏上征途一去不返,曹植也再无可能追上。


曹丕苦笑了一下,低头解下腰间的玉玦。


多年后曹植经常想,子桓多糊涂啊,不送环送玦,两人之间便从来没有圆满。


 


(三)


天已经完全黑了,曹植想,这是又熬过一个黄昏,那么就轮到下一个。这夜的天空很奇怪,云淡而凝固,像有人沾了水在天上抹几笔,让他想起兄长最后一次见他的那个夜晚。


兄长是十一二月间去的雍丘,在计划之外,不曾提前知会。不仁不义的帽子也扣了,降罪没几月就逐年地提拔,纵然都知道是他偏私,也偏得天经地义。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,回程又是顺道,难道还不许见一面。


但曹植却知道没那么简单。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伤留在身上,冬天有冬天的病,夏日有夏日的伤。兄弟二人从小到大,毕竟是有些感应,阿兄此去他就有些预感,所以黄昏迎接时一概省了客套。


果然兄长进了屋就向床上一倒,看来是伤得很重;曹植扑过去,他却先轻声地“嘘……”。


兄长的号令是最好的安抚。曹植早已过了见到伤口大惊小怪的年龄,兄长不知为何却保留这个习惯,仿佛知道他嘴上不说,心里受刺激。从小到大每次伤的是他,恐人声张先安慰人的也是他。若给父亲知道,也不过是嫌他无用。曹植发现自己一直都忽略了,他看着兄长大步早熟,但那从来不是他自己的,他在兄长面前永远是年少,一股子气与劲无处使。


“我没事,老毛病了。”兄长缓过来就对他笑,不让他去叫大夫,是不愿走漏消息。曹植知道不得已在自己这里休养生息,说明伤不轻,但也不知道究竟多重。最恐怖的是黄昏,太阳流血涂得满天都是,假装还在发光。日后曹植无论如何回想那段时光,都不知能为何事懊悔,因为即便重来一次,他照样是束手无策。


那一夜曹丕问,子建,你愿意做皇帝么?


曹植慌了。曹丕笑了,他说子建你慌什么,我二人私下里从来没有争过。你也知道我命中无子,万一……


曹植忙道:“皇兄说笑了,叡儿是好孩子。没有万一,如果一定有,我必如周公辅成王。”


他听懂了兄长的意思,也并不觉得奇怪,所以才惶恐。曹叡翅膀早就硬了,很有一些势力。不管带着谁的血,只要他还姓曹,就不能不继续姓下去。兄长自己也知道,只是一时冲动。


曹丕回头闭了眼。曹植把他拖起来料理旧伤,小心翼翼但不容置疑。曹丕不再说话,此后也没再提起。


兄长过世是在来年的五月,他因此没有机会再等一个落花的时节给他写诗。


对曹丕而言,死亡只是衰老的极致。他谈起死亡的态度平易而坦然,却又活得很积极。但年轻人是不会懂得死亡的,于当年那些贵公子而言,坟墓是青春的点缀。那年夏秋之交他也还不过二十二岁,随父兄出征归来,与众人相游于涡水。那一次曹植难得不想写诗,而曹丕难得没有应酬,便一同立在树下。


风起时曹植突发奇想,挥剑劈下一根挺长的花枝给曹丕,说阿兄你舞一段忘忧吧。


世传魏太子能在雪天舞剑一个时辰而雪不沾身。天女散花,花不沾身便是得道,有人私下里便称曹丕这段功夫叫忘忧。众人知道太子舞剑难得一观,便也都静下来相邀。


曹丕步法是一绝,在水能分浪,在地能绝尘。他握着花枝绕树而走,或挂或撩,或刺或砍,花枝在他手中像是活了过来。花叶落下时被剑风带起来飞扬,落花旋扫旋生,却是半片也沾不到曹丕身上去。


曹植突然低低地唤,子桓。


众公子正看到精彩处,曹丕却硬生生收了势立在那里向曹植说话,一下子飞花纷纷扬扬遍着衣袂发髻。众人只道曹丕不肯大出风头,也就不再勉强。


曹丕反手握着花枝定定地看曹植,低声问他,什么事。


曹植明知他不是问,却回答他说,无事,看你会不会应我。


然后风再起,两人都落了一身的花,就那么站着,没有再说一个字。脑中“轰”地一下仿佛天崩地裂,只有两个人听到。


来不及了。


 


他前半生年岁皆如夸父逐日,以为金乌不知道,不在乎,每一步走得辛苦而庆幸。他想要留住太阳,就顾不上自己的影子。没有想过回头,在无望的境地一低头,发现黄昏的日影在水中照着他呢——突然完全泄气,这才是最疲累的时候,他也就情愿死在这一刻了。


朝闻夕死,他只愿徜徉在漫长的白天,而活不过一个月明星稀的永夜,正如他无法像兄长那样在深夜读诗,他在深夜只有酣睡。


 


四月钟先生去,五月母后也去。曹植终于明白,生死轻重,只因一个人在他人生命中还有许多印记,每个人带着许多份在活。每个人死的时候,消失的不仅是自己的那一份,还有生命中曾有过的一切别人的一份,再就是其人留在生者身上的一份。每个人都死无数次,每个人死也都不光是一个人死。


他如今终于想通这件事,也想通苦乐悲喜,真假虚实。他现在懂得,自己一生从未懂过这世界的真相,尤其是生死。勘不破生死,也就读不懂皇兄。


叡儿登基也已经五六年,他配合上演新的戏码也很从容。自然没有可能再演周公辅成王,但是碍于身份,不敢不留他,也不敢不防他。母后丧期新帝留他在宫中几个月,就一直待到秋天。


年少时他写悲哀不真切。私下将两人的诗比较起来,兄长笔下冷起来像是刀子刮过,滞重时像淋过一场秋雨。冬来夏往,雨雪江河,每季要飘风的时候,兄长也就该回来了。


如今新帝陪他煮酒听秋雨。


这几年他一直观察着,叡儿从兄长身上学了不少东西,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七分像。


新帝说,赵王叔比我还小许多,当年闹不清楚事体,管先父叫阿翁。每次这么叫,先父就流眼泪。


曹植无言轻轻颔首。他知道叡儿怪兄长薄待甄夫人,却偏偏不能说。


有一瞬间他恍然觉得那太阳还在眼前,炫目的,混沌的,灼人的,温煦的。


全都看不到了。


曹叡说,王叔瘦了,回去要多吃饭。


他知道曹叡仍在试探。


他几乎就要跟新帝说,先帝才是你真正的父亲,没有人比他更好,你别恨他。


但他只是径自走到茫茫的雨中去。


雨下得更大了。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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